王文華  (20080125)

我必須跑到花蓮,才體會到城市中的追逐,其實是作繭自縛。
巴洛克的華麗,最容易突顯曲終人散的空虛。
越多的血拼,只會看到越多自己沒有的東西。

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是1961年的「第凡內早餐」。
你也許忘了這部片子,但一定記得它的主題曲Moon River: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片中,奧黛莉赫本飾演從鄉下搬到紐約、天真浪漫的拜金女郎。
一心想嫁入豪門,真愛的卻是住在隔壁的窮作家。
她一天最快樂的時光,是徹夜跑趴後,
大清早站在紐約第五大道的Tiffany(第凡內)珠寶店外,
看著櫥窗中的寶石,然後從手上的紙袋中拿出……麵包,
來啃。是的,這,就是她的「第凡內早餐」。

對我來說,「第凡內早餐」,
象徵著人在虛榮和真心間的拉扯、奢華和樸實間的掙扎。

我最近也吃了一頓「第凡內早餐」,
但不在繁華的紐約,而在寧靜的花蓮。

「三寶」

十二月,我去了花蓮慈濟醫院。
慈濟師姊見到我的第一件事,是送我「三寶」。

「三寶」是一套環保餐具:筷子、水杯、和碗。
師姊說,「這兩天吃飯,就用三寶吧。」

醫院的餐廳在大樓後方,不止醫護人員,
慈濟大學的師生也在這兒用餐。
餐廳很大,像學校大禮堂。
第一天晚上經過,已過了晚餐時間。
從外面看進去,一片空蕩。
只有零星的桌子,一張椅子都沒有。
當時我想:可能在大掃除吧。

第二天去吃早餐時,發現裡面仍像昨晚一樣空闊。
十幾張四方桌,沒有桌布或椅子。
孤伶伶地站在大廳,像在雨中苦等的痴情人。

我轉頭一看,發現樑柱邊堆了一排藍色塑膠椅。
顧客拿了餐,放在桌上,自己去角落拿椅子坐下。
吃完了,再把椅子放回去。

早餐的選擇不多:麵包、包子、饅頭、蘿蔔糕,和豆漿。
拿菜處沒有餐盤或夾子,你要自己帶飯碗和筷子來拿食物。
拿完後,走到收銀台的掃瞄器刷卡扣點,現場沒有金錢交易。

身旁的顧客大多是慈濟大學的學生,
我看見他們吃完後,拿著自己的餐具到餐廳外走廊上洗碗。
走廊上有洗手池,形狀和材質就像小學時教室外的水池一樣。
水龍頭旁有菜瓜布和稀釋過後的洗碗精。

誰喜歡洗碗?我家廚房的水池也堆積如山。
但當我站在這群學生中,打開水龍頭,
看著醫院後方雲霧遼繞的山,突然覺得:
洗碗和做臉一樣,是在寵愛自己。

這,是我的「第凡內早餐」。

自給自足

走回醫院的路上,我一直想著「第凡內早餐」的情節。
佛門聖地,我應該想起證嚴法師,
但我卻不由自主地,想起奧黛莉赫本。

就像奧黛莉赫本,我也曾愛上富家千金,拋棄青梅竹馬。
我也曾夜夜笙歌,但沒有一晚真正快樂。
奧黛莉赫本在紐約的早餐,和我在花蓮的早餐有一個共同點:
兩者都是,返樸歸真的過程。

返樸歸真,有三件事。

第一件是自給自足。

我喜歡慈濟的餐廳,
因為除了準備食物,從頭到尾你要自己動手。
搬椅子、洗碗筷,這些事我們都會做,也都做過。
但隨著年紀漸長,財富和自我慢慢膨脹,我們就不做了。
手,不再用來摸土壤,而用來敲鍵盤。
腳,不再踩在大地上,而踩在地毯上。
注意力,不再放在陽光空氣花和水,而放在手機網路和Wii。
我想跟高中時一起把妹的哥兒們聊天,接電話的是他的助理。
他買了生日禮物送我,交給我的是快遞。

我研究行銷,比任何人都喜歡服務業。
但服務業過度發達,當人的趣味就慢慢減少。
服務業最發達的日本,街頭的俊男美女,感覺都不像真人。
日本的科技新聞,最多的就是新一代的機器人。

太多服務的結果,是機器人越來越像真人,而真人越來越像機器。

慈濟的餐廳沒有服務,但我感覺更舒服。
在一個面膜比菜瓜布多的時代,洗碗,是心靈保濕最好的方法。

我當然不想回到鑽木取火的時代,
老實說,就算有瓦斯爐,我也弄不出關東煮。
但我想和自己的身體接觸,在習慣於接受後稍稍有些付出。
在花蓮的時間很短,我還來不及找到救贖。
就把清洗自己的餐具,當做重生的第一步。

輕裝簡從

返樸歸真的第二件事,是輕裝簡從。

慈濟醫院的設備非常進步,但餐廳卻如此陽春。
醫院和學校共用,歡迎大醫師和小病人。
身無長物,是我坐在那餐廳中的感覺。

這是凡賽奇和巴洛克的時代,
具象的東西要更大、更多、更繁複。
抽象的心情也要更細、更深、更糾結。
這城市像個產能全開的工廠,我們都穿著濕透的皮製雨衣。
雖然每天只是例行上下班,但每個人都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

所以慈濟空曠的餐廳,在我心中是七星級。
當我放下裝了饅頭的碗,去拿塑膠椅時,突然覺得我不須擁有什麼。
我所需要的東西其實都在身邊,只要走一走,動一動,就可以找到。
找到後也不須佔有,用完後,原封不動地放回去。

我必須跑到花蓮,才體會到城市中的追逐,其實是作繭自縛。
巴洛克的華麗,最容易突顯曲終人散的空虛。
越多的血拼,只會看到越多自己沒有的東西。
在慈濟的餐廳,我發現沒有椅子,就不須佔座位。
只有豆漿一種選擇,就不須考慮到底要點大杯或是中杯的拿鐵。

不留痕跡

吃到一半,我看著窗外一位女學生洗完碗離開,覺得那身影無比美麗。
她帶著碗筷來、拿菜、拿椅、吃菜、還椅、洗碗、走開,
彷彿她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美麗要能長久,必須不留痕跡。若是藕斷絲連、陰魂不散,曾有的喜歡都會變成反感。

這是我學會的第三件事。

來慈濟的前幾天,我在台北唱KTV。離開時,房間像難民營。
什麼作家質感、書生氣質,
全變成桌上一坨一坨的衛生紙、馬桶邊緣嘔吐後殘存的膽汁。

具象的髒亂還好整理,麻煩的是精神的殘局。
朋友與情人,一開始總像國宴般高貴優雅。
但天賦異稟的我們,最後總能搞成杯盤狼藉。
分手時惡言相向,或「致贈」化學藥劑。
分手後玩世不恭,或封鎖心靈。

一段戀情是如此,那一生呢?
我們來這一遭,走時,這世界因為我們,變得更好,還是更糟?

我不敢想。我只敢乖乖地把塑膠椅放好,把碗筷洗乾淨。

圓夢或心碎

回到台北,重看一遍「第凡內早餐」。
奧黛莉赫本說:
「我就像一隻貓,一隻沒有名字的貓。
我不屬於任何人,沒有人屬於我。」

這話雖然悲觀,卻是返樸歸真的最高境界。
當我們失去了所有的財產,甚至自己的名字,還剩下什麼?

嘿,我哪知道?我不願去想。
我比較喜歡Moon River中所唱的:

「你是給我夢想的人,你是令我心碎的人,
不管你去哪,我都跟著你……」

圓夢或心碎,我會走下去。
除了「三寶」,
其他的都別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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